【流年】鬼火(小说)
时间:2022-04-28 浏览:3次
院子里很安静,除了有风在吹打外,再无其他的声音。我很失望,各种难言的情绪汇聚一起,然后,从我的身体内部汩汩涌出来,我的眼睛一潮,眼泪便掉了下来。我已经找遍了所有的屋子,寻便了整个村子,也没有发现任何消息。我已尽了我最大的努力,我知道我再也不会发现任何线索了。我的确有些悲观,但我没有办法从悲观的情绪中逃离出来,我搜遍了所有可以搜寻的东西,连厨房墙角里的老鼠洞我都挖进了三尺,可等待而来的全是徒劳的结果。我似乎陷入了某种追踪的过程,沉重的双腿被黑色的重压紧紧包裹着,我的脑子里漆黑一片,但我还是要向四处张望张望,生怕错过了某些重要的线索,然而我仅仅闻到了桐树叶子的臭味儿,仅仅听到了风吹的声响。那些紧张的、慌乱的情绪时时刻刻都有可能跳出来,它们在聚集着更大的能量,试图在某个特殊的时刻里全部爆发出来。
这是上个月的事情,是的,我的父亲丢了,我不想在此用失踪一词,对这个词,我既感到恐惧,又报以无限的唾弃。我相信我的父亲只是暂时走丢了,他一定会回来的,母亲还在家里,我也在,他的乖孙子也在,父亲有什么理由不回来呢?我跪在后院那块被父亲栽满了柴胡的土堆上,看着那些有点干黄的柴胡,我的心里再次难受了起来。这是父亲花了很多的时间才栽好的,那些天他每天都要去沟里挖药,专挖柴胡,他将它们挖回来后就栽在后院的土堆上,然后在每株柴胡跟前浇上一点水。他没事的时候就蹲坐在后院里,出去转悠的时间很少。有时候我想,父亲在土地里刨了一辈子,现在年龄大了终于不用做活了,他应该和那些和他年龄差不多的老人一样出去晒晒太阳呀,总之不应该干这么奇怪的事情。
可父亲一直这样,我始终不能够理解。父亲成了我们村里的怪人。那些和他年纪相仿的老人提到我的父亲时,总会嗤笑着说:嗨,真是个怪家伙。起初,父亲我行我素的怪行为,在村子里到处被议论,仿佛这个话题没有尽头。比如有人正坐在门前无聊的抠脚指甲,而旁边有人突然提起了我父亲的怪异行为,这时他们可能会兴致勃勃地谈论一整个下午。我没有危言耸听,那段时间,的确是这个样子。可后来时间长了,有关父亲的这个话题可能被大家说得舌头上都生出了茧子,人们不再关心我父亲的一举一动,不再关心有关我父亲的任何事情。我也为此松了一口气,起码少掉了很多的尴尬。这种尴尬里既裹挟着一些失望情绪,又参杂着无尽的羞耻之情。
每到这个时候,我总会通红着脸看着周围的每个人,然后转过身急速地走掉了。我知道他们肯定在盯着我的黑瘦的背影,如同看着一个怪物,就好像父亲的怪异行为也必然会发生在我的身上一样,这一点是我早已发现了的。有关父亲为何喜欢挖柴胡回来栽在后院里的原因,我也一直在想,但我始终没有想明白,父亲这一举措颠覆了我的惯常思维。说明白点,你会觉得这种事情只会发生在小孩子的身上,大人怎么会干出这样的事呢?何况是一位上了年纪的老人。那些柴胡还活着,父亲不在家的这些天,我每天会给它们浇一点水,而在父亲在家的时候,我是从没有干过这些事情的。说真的,我想念我的父亲了,他在家的时候,一切都显得很正常,而他丢了的时候,我心中总会生出一种空落落的感觉。
我注视着这些长势旺盛的柴胡,它们那些细小的叶子紧紧贴在地皮上,风偶尔会吹动它们的影子。周围有几只蚂蚁跑了出来,顺着它们的足迹,我看到了那口隐藏在某片柴胡叶子下面的蚂蚁洞,我甚至生出了父亲会从那里爬出来的想法。这是多么的滑稽可笑,我猛地将目光收了回来。我真想不出父亲如果此刻现身出来的样子,灰头土脸?或者穿一身破旧的衣服,头上沾满了荒草?我猜不出来。而就在我一直凝聚目光的过程中,某个瞬间里,我竟然真的看见了他。他的身影很小,脸色暗黄,鬓角上的头发已经变白了。他朝着柴胡叶子下面走了进去,我慌忙地伸出了一只手去拦他,他却已经消失了。我想,可能刚才我是出现了短暂的幻觉,不然我怎么会看见我的父亲呢?
我还能想起以前的很多事情,那时候我只有四五岁,父亲经常要去另外一个地方卖柿子。他装了满满一架子车柿子,凌晨两点多就出发了。有次,我非要跟着他一起去,父亲对我说,路太远,爸走长途呢,你咋跟得上?我见父亲一点没有带我要去的意思,突然哇哇大哭了起来,边哭还边说,我坐在架子车上,你拉着我去。父亲皱皱眉头,看了看我母亲。母亲想了会儿对父亲说,他非要去那你带他去一回吧。父亲看着我,嘴角露出一丝笑容说,看你娘的面子上,就带你去一回。
怎么说呢,那确实是一次很难忘的经历,我坐在架子车上,父亲拉着车子缓慢地走着,边走还边和我说话。他大多说一些前言不搭后语的话,比如他说,柿子价钱也不好,种酸枣都比这强,娃多日子苦哇,二娃你睡着了没?我怎么可能睡着呢?这可是我第一次出远门,兴奋的情绪始终缠绕着我,我大声地说,没。
路面很不平整,那时还没有修柏油路,土路上到处都是坑坑洼洼。路毕竟很远,要翻两条大沟,路全是弯弯曲曲的S型路线,我最终还是被那无尽的困意给席卷住了。半道上,我记得是在下沟的时候,因为我睡得太死,架子车在经过一个小坑时猛地晃了一下,而这一晃把我从车子上摇了下来。父亲竟然没有发现,如果不是我哇哇大哭的声音,他也许不会觉察到我从车子上掉了下来。父亲吓得脸色铁青,嘴唇都紫了,我还在大哭,鼻涕眼泪一起往下流。父亲大声说,二娃,二娃,你好着么?好着么?我只是哭,不说话。父亲将我抱在怀里,给我揉腿揉胳膊。他拍了拍我衣服上的土,我隐隐看见他的嘴唇不住地在抖动着。他说,二娃,你走走,看能走不?我住了哭声,父亲将我放在地上,我走了几步,能走,也能跑。父亲突然笑了。他再次问我,身上疼不?我说,不疼。他长舒一口气,然后哈哈笑着说,真是个铁娃。
你猜后面怎么着?连我也没有想到,我的父亲是如此的生气,他把架子车拉到沟边,然后将后面的箱板卸下来,再抬起车杆,柿子们就像一个又一个欢快的娃儿从车箱里跑了出来,那些柿子最终都被我父亲倒在了沟里。我站在旁边不知道父亲为什么要这么做,我始终用迷茫的眼神盯着父亲的脸。他的脸起初是铁青色,后来慢慢舒展开来,而且微微有了些笑容。父亲倒完了柿子然后将我揽在怀里说,要是今天把我娃摔得怎么了,让俺咋活啊?父亲说到深情处,眼泪竟然掉了下来。我说,爸,那你把柿子倒了,咱回去咋给俺娘交代?父亲说,只要我娃好着就行。这的确是一次让我永生难忘的记忆,每次想到这里,我都会格外想念我的父亲,可他已经丢了一月多了,我们还没有找到他的下落,我怎么能不着急呢?我的眼眶有些潮湿。我的耳际隐隐传来了父亲的声音,那声音接连响着,不绝于耳。我闭上眼睛的时候,那些声音会越来越大,如同一群发魔的黑色蚂蚁。
也不知道父亲是否还会记起那次卖柿子的经历,也许他早忘了他曾往沟里倒了满满一架子车的柿子。我走进父亲住过的屋子,他一直和母亲分开睡,具体是什么时候,我也记不清楚了。屋子里漆黑一片,四处散发着一股浓郁的怪味儿,我说不上这是一种什么味道,我记着我也曾在其他老人的屋子闻到过,难道这是老了的味道?我拉开了灯,灯泡瞬间散出阴暗的、黄色的光亮,它给整个空间涂抹上了一层梦幻的感觉,让我觉得这间屋子极为不真实。我凝视着父亲一直在使用着的木柜子,据说这是爷爷留下来的,我企图从这个柜子上得到某些和父亲的踪迹有关的启示。我走到柜子跟前,然后缓缓打开了柜子,里面除了一些衣服外再没有其他的东西。我摸着这扇散发着古朴气息的柜板,我分明感受到了父亲的气息,感受到了他身上那浓郁的汗味。
我不清楚这种飘然而至的感觉来自哪里,它或许来自墙壁上的红砖里,是对我父亲的存在的另外一种诠释,我无法具体捕捉到它,但当我紧闭双目的时候,我就会感受到,感受到了父亲的存在。父亲啊,你分明就在我的跟前,可我为何不能看到你?从这层关系来看,似乎我们的关系总是有着些许牵连的,可能很细微,但隐隐存在记忆当中。当我坐在父亲睡过的炕上时,那些熟悉的气息就更加浓郁了,争抢着从另外一个空间里飘散出来,而时间呢,就这样紧固在了沉厚的空气里,如同无数个细小的虫子。我这样说或许有些深奥,但这种感觉是真实的,因为我抓住了某个瞬间,抓住了与父亲有关的各种物件,那是父亲留在我脑海里的记忆啊。我打量着那个蹲在地上的火炉子,它还是老样子,没有一点儿变化,然而当我细看或者说一直盯着看的时候,我发现它还是有着些许细微的差别的。
二娃,二娃。母亲的声音将我从过往的记忆中拉了回来。
妈,怎么了?我说。
你在这干啥哩?母亲问我。
没干啥,看看我爸。我说。
哦。
你爸找见了。母亲轻轻说。
什么?我连忙下了炕。
你爸找见了。母亲再次说道。
在哪里?我问。我的心脏狂跳了起来。
南沟。
南沟?
就是你爷的坟地那块。
谁见了?
麻牛。
啥时候见的?
上午,麻牛放羊见的。
哦。
我爸咋跑那去了?我说。
鬼知道。
我和母亲边说边往出走,我不时侧着头看母亲,她的表情有些冷,也可以说没有表情。我猜不透母亲现在心里正在想些什么,按常理来说好些时间不见父亲了她应该有些着急才对,可我并没有从她身上发现一点儿紧张的、焦急的情绪。我突然意识到很长时间已没有跟母亲好好聊过了。上次坐在一起聊天也不知道是什么时候了,我想至少也有两三年了吧,平时也就偶尔说两句罢了。想起这些,我心里真不是个滋味。我记得我上学的那时,母亲每天都要早起为我熬粥煮鸡蛋,放假回来我总会和母亲一起坐在炕上聊东聊西,我给母亲讲述我在学校所见到的各种稀奇古怪的事情,有时母亲会被我逗得咯咯笑起来。但毕竟过去那么久了。我再次微微斜着目光看母亲,母亲的头发已经花白了,腰也佝偻了起来,她微微喘息着,我们走得急,母亲似乎有些赶不上我的脚步。我说,妈,休息会吧。母亲回过头看了我一眼,那眼神里明显有责怪的意思,她说,你爸在山上呢,我还能走慢?我咯咯笑了出来。我笑是因为母亲原来也在心里挂记着父亲呢。我说,妈,你想我爸不?我有点后悔说出了这句话,毕竟在母亲跟前说出这样一句话,我还是感到有些不好意思。可没想到的是母亲很随意地说,死老头子就知道乱跑。
母亲心里在想什么我是没法猜透的。等我和母亲赶到南沟里的时候,已是下午两点了,沟里路陡,加上到处都是荒草,我和母亲便走得很慢。这些年很少有人下沟了,不像我小时候,我们那时候的孩子都是在沟里野大的,现在谁家的孩子还去沟里?都在幼儿园里呢,就是去了沟里回来也必得被父母揍一顿。因为人来得少,草就盛,到处都是虚土,稍没踩好,可能就会掉进沟里,我扶着母亲的胳膊小心翼翼地往下走。南沟就是这块了,但我爷爷的坟还在对面的沟坡上呢,也就是说我必须和母亲先下沟,然后接着上沟才能到。母亲老了,走起路来颤颤巍巍,我必须走得慢点,必须将母亲扶好。我说,妈,行不?母亲没抬头说,有啥不行的?年轻的时候我能从这跑下去。我笑了两声,母亲的手很粗糙,胳膊细得跟家里的火棍差不多了,哪里还有肉,净皮包骨头了。我扶着母亲,心里起起伏伏的,母亲每次的晃悠,都会轻轻传进我的心里,然后引起巨大的阵痛。
上沟费了不少气力,母亲气喘吁吁地说,老啦老啦,走不动了哇。我说,妈,你年轻着呢。母亲笑笑,然后说,被你那鬼爸快气死了。我沉默,没有说话。坡上埋人那块柏树很多,老远看绿压压一片,跟用绿漆刷过一遍一样,还没走到我就大声喊,爸,爸。我母亲拽了一下我的胳膊说,喊那个死鬼干啥,他死不了。我觉得母亲这话里隐藏着某些锋利的东西,但我说不清,我想不通为啥母亲这么恨父亲呢,她难道一点也不担心父亲吗?我和母亲走到坟场跟前后,一群黑老鸹从柏树林里飞了出来,黑压压一大片,母亲吓得使劲往空中吐唾沫,我说你这是干啥?母亲说,辟邪哩,这东西可不吉利。我隐隐感觉此地有些恐怖,那些柏树粗壮得很,简直快插进了云霄。记得小时候父亲常给我讲世上是有鬼的,鬼都住在南沟的柏树林里。
现在有风吹起,柏树便摇晃起来,隐隐约约,影影绰绰,似有野狼穿过,我心里不禁暗暗紧张了起来。我看了看母亲,母亲却丝毫没有一点恐惧的样子,我便也装出一副轻松的样子,我可不想让母亲觉得我这么大的人了还害怕鬼呀啥的。我和母亲走了进去,两旁不时发出沙沙的树响声。我和母亲都知道爷爷的坟的位置,我俩踩着那些厚厚的荒草朝里面走了进去。但我和母亲没有在爷爷坟的周围找到父亲,我对母亲说,麻牛不会哄咱吧?母亲犹豫了片刻说,不可能,麻牛说他看得清清的。母亲又在四周转了转,然后他喊我过来,我过去后,母亲指着一堆白酒瓶子对我说,这不是你那鬼爸喝的还是谁喝的?他肯定就在这儿呢。我同意母亲的说法,这些酒瓶子肯定都是父亲留下的,旁边还有烟头呢,而且那些烟头看起来都是新近留下的,不会是父亲还能有谁来这个地方?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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